新中国第一家私人博物馆——观复博物馆馆长马未都近日做出一个决定:成立观复基金会,并把他几十年收藏的文物全部捐给观复博物馆,由基金会理事会统一管理。在做出这个决定时,马未都也觉得很心疼,但是他必须要走出这一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博物馆永续生存。
记者:当初怎么会想到建一个私人博物馆?
马未都:建博物馆最初是我的一个乐趣,个人的事儿,觉得有意思。1992年我已经把《马说陶瓷》写出来了,现在快20年了,那种想法今天看还不过时。上世纪90年代初有部分人对文化的感受已经开始逆转了,过去我们对传统文化是仇视的,是绞杀的。中国人对传统文化的这次绞杀从太平天国起,一直到五四运动,到新文化运动,到“文革”终结,中间跨度是110年。“文革”终结后还有大约10年的时间是余波,大家都回不过劲儿来,按中国的60年一甲子,两个甲子都过去了。在跨过80年代到90年代,很多人开始对传统文化有兴趣了,那时候我收藏10多年,有相当一部分东西了,就想办展览什么的把这些固定下来。一直到1996年,才建立我的博物馆,就算新中国第一个私立博物馆,距离张謇的南通博物苑已经91年。我是个很幸运的人,1996年我41岁了,我清楚地知道比我年长比我年幼的人都做不了这个事,比我年长10岁的人不敢想这事;比我年轻的人没这个机会,批下博物馆时我的初步收藏已经基本成型了。我不想将来怎么办,就想乐趣能延续就行。一段时间后发现兴趣逐渐转成责任,博物馆往前推进的时候,我觉得它有个问题,就是永续生存。
记者:现在又要成立一个基金会?
马未都:西方很多私立机构能够长期运营,像剑桥、牛津、哈佛大学等,靠的是制度。全国2000多家博物馆,我是唯一没有政府拨款、没有企业支持能够持平的博物馆,任何一个国家博物馆不用说,财政不支持当场就关门,企业的有的能持平,个人的非常难。我说我就是岩石夹缝中一盆景,我死不了,我也长不大,但我好看。我是一点一点养大的,所以我有些能力比别人强。我不回避有些明星效应,但这也是自己争取的,换句话说我不是明星转行干的这事,而是靠努力成了“明星”。永续生存这个问题,我脑子极为清楚的一件事是我有能力要在我退休后,靠制度运营,谁有能力谁做馆长,不在于拥有博物馆,而是拥有管理的权利,有社交能力,将来有理事会,能够全线负责博物馆生存问题,我希望走的时候家底特别厚,不要在死活边缘,要非常健壮。基金会批下来了,我觉得交给社会的第一步就完成了。在新馆落成的时候,我会把名下所有东西都捐出去,我不要所有权,买卖跟我无关。乐趣也有了,荣誉也有了,该有的全有了,再来只能是负面了,再有是累赘了。年轻人很多不知道历史,历史给很多人带来了无穷尽的伤害,捐出去我就没伤害了,起码不会有人为这份财产打官司,也按照我的愿望在相对意义上永续生存,不会因为我而变故。我心里非常清楚物给我带来的好处和坏处,这些物都是我的,我就老操着心,我也不想卖。文物给我带来的好处我觉得到这会儿已经是巅峰状态了,再给我带来的就是负面状态了。
记者:你走了一条很特别的路。
马未都:我第一是酷爱这事,跟钱没关系,第二是我性格比较执著,我做了博物馆后也有很多企业在做,做得比较大的都死了,浙江小小集团,也没少花钱,花几个亿买东西,后来公司一出问题都拿出来给卖了,就没了。南方也做了很多,北京也有,各个门类、旁门左道的什么都有,但是我觉得,我自己是有非常纯粹的目的。我们运营了12年才达到平衡点,前12年都是往里贴钱的嘛。平衡之后,我觉得博物馆的永续生存就成为可能。从两年前我就开始在宣传上把我个人上的无形资产往博物馆上转,现在知道观复的人很多了。在这个基金会成立过程中,我也获得其他朋友的帮助,创始人4个人里有我一个朋友是北京地产老板,还有一个熊晓鸽一个周全,他们都愿意为文化做点事,也赚了钱了嘛。他们是受西方教育的,是科学的脑袋,我们是文学的脑袋,总是互相瞧不起,但大家对文化总体的感觉是一致的,不懂的人有敬仰,懂的人有热情,就够了。观复基金会是一个盈利不分配的机构,盈利多少钱都要用在博物馆上,现在面临博物馆重建,我希望建一个国际上通行的博物馆,将来能办很多大的活动,甚至能做一些跨行业的活动,包括我还在设想的商业艺术展览空间。我们是经典的传统的文化,我敢说,我们会做中国服务最好的博物馆,我欢迎任何人跟我挑战。
记者:这些想法是从外国博物馆获得的启发,还是经营10多年一点点悟出来的?
马未都:在世界各地看博物馆时我会看它有什么好的而我没有的设计,我都记在心里。舒适度是第一位的,参观博物馆每个人都累,我一定要他们休息好、吃好。甚至有人愿意我就给你安排一个揉脚的,再有,将来我要做体验式的博物馆,我规定一个场景,比如北宋的场景,你能见的和体验的都是当时的东西,不一定是原件,可能是复制的,复制得非常好,包括饮食,所有人进去必须换掉东西,要换上自选的,男款15种女款20种,丝绸的,当时的流行款,你进去别人是你的景观你也是别人的景观,让你感受那种文明进展的奇妙。我想这事太有意思了,非常真实,塑料、玻璃全都看不见,不方便得忍着,文明进程退不回去,只能想办法体验。
记者:过去你在下雨天还骑车去摊上买文物,对文物收藏的痴迷热爱度非常高,现在要把东西捐出去,怎么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真捐出去一定会很心疼。
马未都:我有捐出去想法时就心疼,我可能签字一瞬间心如刀绞,但我一定要做,跟治病一样,你也得签下生死文书。我觉得生存基本条件是得到保证了,一个住房,一个医疗,都有保证,其他保证我觉得也有了。今天依赖我自己的简单智力,写一本书就足以支撑我的生活。最坏的打算,晚年老年痴呆了,那就没花销了,所以想通了,我不是不痛苦,但是我想通了,痛苦也得走这一步。
记者:你人到中年的时候红了,人在红的时候都特别容易晕,而你偏偏在这时候把文物捐出去。
马未都:我不敢说我不晕,但我有一点清晰。我觉得一个人最有价值的一定是生命和生命质量。我不是说有多少财产,精力不足会导致心力不足。我本身是不太具有商业素质的人,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是文人,虽然没受过良好教育不能老说自己是文人。我没受过教育所以没有框架,不受拘束。但我们在一个特别的历史时期,难听点说,不规矩的人所以才能把事情做成,不要说我们10多年前去幻想做一个博物馆,现在说都是天方夜谭!做出影响力,很难。说到底是我机会好,而且我死死抓住了这个机会。
记者:选择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一方面是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另一方面也是对人生看透了?
马未都:我现在是巅峰状态,过60岁能力下降了再做更痛苦,我不如在巅峰状态把事做完,尽管痛苦。所以要明白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是什么价值。不是你拥有所有的东西才显得有价值,有些你放弃了可能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