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意外交织着。
一个意外是,两年前曾对艺术大师韩美林家中的彩印花布目眩神怡过,念念不忘。此次为采访沂蒙彩印花布艺人张明建搜集材料时,猛见他的作品,似曾相识。细读材料,原来,韩家那些迷人花布,正是出自张明建之手。
喜!
另一个意外是,兴冲冲电话打到当地几个有关部门联系采访张明建。答复,是不知道、是没听说过。最后,总算有部门含混着给了另一个部门的电话,方才辗转联系到他。本以为张明建该是当地有名人物了。毕竟,2007年首批“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中山东有5位,而临沂仅有的一人就是张明建,作为目前中国民间唯一一位彩印花布艺人。更何况,他早就声名在外,彩印艺术获“中国民间艺术一绝”称号,作品《鱼穿莲》获中国民间工艺美术“乡土奖”金奖,并有两幅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惑。
一喜一惑,莫非正隐约着民间艺术与民间艺人在当下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某些惘然?
那时绚烂
今年60岁的张明建还是很忙,忙着在儿子负责的临沂一家职业学校伙房里张罗学生们的饭菜。
一开口,张明建说的是中午的馒头还没有去拿、现在的菜贵……专程为聆听彩印花布而去的耳朵,有些失望。
只能忙里抽闲,他和记者说起了与彩印花布的悠悠往事。
缤纷的彩印花布,最初是作为一种谋生手段走进临沂市河东区太平镇人张明建的生活的。那年他14岁。
不过这手艺并非张家祖传。是父亲说,家有千金,不如手艺在身,为他作了这个学艺的决定。
当时的太平镇集市,手艺人带着印染家什,摆好摊,扯根绳子,挂一溜花布,绚丽夺目。乡亲们挑选中意的图案,手艺人当场印染,生意很是红火。
“喜见蒙山浓染黛,欣看沂水淡拖蓝”;“鹅黄鸭绿鸡冠紫,鹭白鸦青鹤顶红”。临沂民间印染坊的两副对联,道出了八百里沂蒙印染花布的那时绚烂。以大红、绿、桃红、紫、黄五色为主多次套印而成的彩印花布,图案内容多取材于吉祥的民间故事和历史传说,古朴浓艳,活泼泼地欢乐和喜庆,以包袱、门帘、帐檐等形式流行于乡间。
学手艺,得拜师傅。为此,父亲一次次赶集,终于看中了集上手艺最好的周绍祥师傅。可手艺人的规矩是“传内不传外,传儿不传女”,周师傅不肯收下张明建。
父亲不死心。“那时候全国通用粮票就能买细粮,俺父亲就给他点通用粮票。他家里造房子缺个梁,俺父亲就给送过去。最后,他让俺父亲感动得没的说了,收下了我。我是师父四个徒弟中唯一的外人。”
大染缸一字排开,有的刻版,有的印花,有的晾晒
彩印花布里的往事,让张明建忘记了眼前的这些忙碌、这些馒头和饭菜。
隔着46年的日子,那些学艺的点滴还如此清晰。“放了学,我从太平赶25里路去师父家。吃完饭就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刻版。腊月天,点着煤油灯,刻版刻到凌晨一点、两点,脚都冻坏了。天刚亮,我就起来了,把师父的尿罐一拎去倒了,往缸担满水,要推磨就给推磨。”
学艺很苦,但那些精致的图版、鲜亮的色彩、欢快的味道,让张明建满心喜欢。
他也喜欢当时那壮观的场面,“大染缸一字排开,伙计们有的忙着刻版,有的忙着印花,有的忙着晾晒……五颜六色的花布在阳光下特别鲜艳。”在那鲜艳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未来生活的光景。
渐渐地,张明建知道,自己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姓曹,手艺在当地是最好的,印的鲤鱼活灵活现。曹家没有后人,手艺就传给了开染房的老李。染房老李后边也没人,自己的师父周绍祥看中这行,拜了老李当干爹,学成了手艺,老李临终时也是周绍祥给服侍的。
对于彩印花布的缘起,张明建理不大清,他能娓娓道来的不过就是自己师承的短短几代经历。而在这个具体过程中,有关彩印花布的一些历史已能迤逦触及。
学艺两年多后,张明建头一回跟着师父去赶集,赶的是汤头大集。
摊子支起来了,乡亲围上来了,张明建心里发慌,一不小心就把绿色的鱼尾巴刷成了红尾巴,汗都急出来了。他还算镇静,趁师父和周围看热闹的没注意,“哗”一下子把它揭了过去,重新刷过。
当场印好一块花布,张明建把它挂了起来。
刚一挂,师父的眼睛一亮:“你这花都离了布了!”
那个春天清晨,张明建永远记得,一朵朵花儿,就要离了布,眨眼飞上天去似的……
搜走的染料,顺手被扔进了池塘,染红了半汪清水
当年学艺不怕苦,可如今却为传艺愁。
这两年,也有人想跟着张明建学印染手艺。可他都回绝了,倒不是守着“传内不传外,传儿不传女”的老规矩,而是因为“这活坐不下、静不下心来不行,性子急也不行,没有灵性还不行。一个不到1平方米的印染版样,我要整整4天才能刻完,我做的版样那叫精细。现在的年轻人,有些浮躁,怎么学?”
张明建的两儿一女都挺出息,工作不错。孩子都没继承这门手艺,他挺遗憾。
看得出来,他很留恋那些“花”盛沂蒙的日子。“那时候,乡里人都喜欢彩印花布,家里有喜事都要用它。最受欢迎的四种彩印图案是‘连(莲)年有余(鱼)’、‘多子多福’、‘鸿福牡丹’、‘四喜’,这几个图案吉庆,花样漂亮,大都是结婚时用做包袱皮的。”
在寒冷的采访中他越说越热腾:
“连年有余”,又叫“鱼穿莲”,花布上荷花和叶梗衬托活鲜的鲤鱼。相传是康熙皇帝登基时以鲤鱼戏荷叶为花色,寓意“连年有余”,结果民间几年没有饥荒,老百姓歌颂康熙功德;
“多子多福”,相传是宋太宗赏给佘太君的,布面中间是一只硕大精美的石榴,饱满多子,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蝙蝠,寓意多子多福,这是极具民族特色的一种花色……
正是在这样繁花似锦的氛围中,学成回家的张明建,开始独立印染花布,赶集销售。他的花布样式新颖,色彩明艳,很是受欢迎,甚至连外地一些染坊也前来求购他所刻的印版。
才赶了一年的集,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彩印花布因为有龙有凤的图案,成了“破四旧”的对象。红卫兵要来抄他的家。
张明建懵了。这些印花布、这些图版可都是祖师爷传了几辈才传到自己手里的宝贝,怎舍得?
急乱中,他挑了“连年有余”、“多子多福”、“五毒肚兜”等几幅最珍贵的图版,卷起来,包好了,塞进了自家的鸡窝里。
第二天,红卫兵果然冲来了。把张明建家翻了个底朝天,刻版、染料、工具,尽搜一空。搜走的染料,顺手被扔进了池塘,染红了半汪清水。
只有鸡窝里的躲过一劫。
而张明建为了生存,改行做了木匠。
只有久违的感慨、欢喜,以及一点点胆怯
那时起,彩印花布成了张明建和沂蒙人生活里一抹深深浅浅的记忆。记得,却无法朝夕相伴。
直到1981年,临沂文化界演《沂蒙颂》,需要大量的彩印花布。市展览馆门前,干木工活的张明建,正提着刨子给馆里做门窗。听人说起谁会印花布,他毛遂自荐说了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回到家,关起门,紧着干。
十几年后重拾这门手艺,竟毫无生疏感,只有久违的感慨、欢喜,以及一点点胆怯。
没料到,又是大受欢迎。更没料到,这沂蒙山区老百姓日常生活所用的花布,从此走出山区登上大雅之堂。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起,一些艺术家、民间艺术研究者、高校艺术专业学生陆续来到临沂,找到太平镇一个小村里,向张明建请教彩印花布的刻版、调色、选料、印刷技术。有报道这样记录:当张明建用粗糙的大手,熟练而灵巧地印制出一幅幅色彩鲜亮、图案精美的彩印花布后,现场的每一个人无不拍案叫绝。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在沂蒙山区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里,竟然蕴藏着这么神奇的民间艺术。
原汁原味的彩印花布,日渐绚烂于全国各地的艺术博览会上。2005年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舞台布艺壁挂“大鸡图”、“凤凰”等,精美绝伦,就是张明建的作品。
而他最爱叨叨的还是,“韩美林老师叫我给他制作百鱼图,我仔细研究,制作了十六块版,一百零八条鱼接得天衣无缝,他非常高兴。后来韩老师艺术展开幕式,都叫我去做的现场表演啊。”1986年,由韩美林设计、张明建刻版印制的100件彩印花布壁挂赴美国、加拿大等国展出。
以一种怀旧的情怀支撑着这项艺术
安顿好学生的午餐后,下午一点,张明建终于能抽点时间回趟家,为记者演示一下印染的过程。
印染技艺在齐鲁大地渊源已久,颇具盛名。如今作为中国纺织品传统手工印染方法的延续,更是凝聚着民间文化的历史演绎。山东民间印染花布有蓝印花布、扎染花布和彩印花布三种,其中彩印花布尤为突出,地方色彩更为浓郁。一块块斑斓的花布,充满着动感与质朴,见证着这块土地的个性与情感。
只是,而今昔日繁华成追忆。
好在近年来,当地政府开始重视民间艺术的保护,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加强对民间艺术的挖掘整理传承工作。苍山、莒南、兰山一带至今还保留着古老的印染作坊。关于这个有一个优美而忧伤的说法,“那些散落在山野村闲的古朴草屋,散发着久远的芳香,以一种怀旧的情怀支撑着这项艺术。”
不知,张明建印染花布的时候是否也多少带着点怀旧的情怀呢?只见,他娴熟地撑起一方白色土布,固定住,搬出绿的、红的、桃红的颜料,细致而从容地开始了。
据资料记载,山东民间彩印花布有凸纹木模版印花和镂空纸版刷印两种。凸纹木模版印花,现在民间已不用了。张明建用的就是镂空纸版(又名“漏版”)刷印法。即把镂刻花纹的油纸版平放在布上,一色一版,一次一次用不同色彩的染料,直接刷印到布面上。
彩印花布镂空纸版,一般用毛头纸四五张裱糊在一起,称为“打纸帮”。再经过刻花,打蜡,上生桐油,火烘,上熟桐油,干后即成。记者见到,张明建家里挂满了各式的纸版。尽管再也不靠它养家糊口,但他对它们依然满怀深情。他有一个朴素的想法,“趁自己还能刻,就多刻些图版,好传给子孙。”夜深人静时,他常常翻看保存下来的刻版和彩印花布,忙着重制那些破损的刻版。
张明建面含微笑,手下灵活,一一演示了这些过程。
先上浓浓的墨绿,镂出簇簇的莲叶,在纯白的布上,华丽初见。
忽然,手机响了,是催他回学校的,说送煤的到的。
张明建有点急,嘴上说着“等下等下”,手下更见麻利。
再着艳艳的桃红,绽放出朵朵的莲花,鱼儿也甩尾游动了……
手机又响了,还是催他回学校的,说该去买晚餐的馒头了。
更急了些,还是耐着性子继续。一次次地把不同的色彩,刷印到布面上,一幅异常漂亮的《鱼穿莲》跃然布上。记者不禁想起周绍祥的那一句:朵朵花儿,就要飞离了布。
春天的味道刹那在凛冽的冬天漾开了。
面对一布繁华,张明建自个儿都有些忘了那黑的煤、白的馒头,咧开嘴:一干这个,我就滋(山东方言,意为高兴)。
他不是不清楚,“有教授告诉我,你这活现在是艺术了”;他不是不憧憬,“想开个沂蒙老染坊,把这民间艺术传下去”。可眼下他就是被伙房的事给羁绊了,刻版只能在晚上,印布根本没时间。
他嘴上向往着“学生放了假,我就可以印一些了”,脚步已匆匆,朝着学校伙房。
来源:中国56民族文化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