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风流:越剧的念想

在人们的眼中,江南自是一个山温水软、柔意绵长的感性之地,它仿佛婉约宋词里的意境,杏花春雨,黄鹂婉转,燕语呢喃,充满一派才子佳人式的浮华景象。越剧,正是在这般轻盈灵动里怀胎、分娩,并以其特有的智慧和韧性,彰显着江南丰沛激越的文化血脉,在苍茫历史中,凸现了江南文化的柔韧,演绎了江南的另一种凄美。

越剧诞生于剡越大地

真正喜欢上越剧,那是缘于一出叫《血手印》的越剧。其时,作为一名应朋友再三之邀而初次观看越剧的观众,并不知道戚雅仙与毕春芳已是大名鼎鼎的流派人物。然而,从不情愿到被吸引,从应付到入迷,只是因为对“日非细腻曲流畅,情真意切声犹哀”的越剧悲情花旦戚雅仙的戚派唱腔产生了共鸣。其饰演的王千金一出场便以悲调开腔,一段《花园会》便把王千金当时“纵有心事万千,更向何人诉说”的愁闷、悲苦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与毕春芳一段“法场祭夫”,更是把戚派的悲剧情韵推向了极致。因了这样一段越剧情缘,我得以在以后的时光岁月里触摸越剧的心灵轮廓,感受百年经典的无限魅力……

江南山清水秀,人亦一如山水般清秀,性格柔婉,有一种阴柔之美。于是,注定了越剧要在这片土地上诞生,水袖要在水泽沼国上舞起。光绪三十年(1906)清明节,嵊县东王村艺人高炳火、李世泉、钱景松,在村中香火堂前用门板搭成临时戏台,穿上从农民家借来的大布衫、竹布花裙,演出《十件头》《双金花》等。然而,就是唱书艺人第一次在嵊县本地登台演出,便令越剧有了一个简朴的名字,曰“小歌文书班”,后则简称“小歌班”,以别于绍兴大班(绍剧)。新生剧种在古老剧种面前,戏班小、剧目少、唱腔单调。可是,一出出贴近大众日常生活的动人故事,一个个贴近大众心理的情节,一桩桩贴近大众日常趣味的演唱,都难以遮掩其勃勃的生机。

如同物种进化一样,“落地唱书”默默地在时光的轮回中,在其适宜的土壤中,不断发育、滋长。从1920年小歌班艺人在上海演出《琵琶记》《梁祝哀史》《碧玉簪》《孟丽君》,到在大世界游乐场演出挂出“绍兴文戏”牌子;从“男女混演”到女班完全取代男班,这其中无不张扬着其勃勃的艺术灵性。而当施银花、赵瑞花、王杏花、姚水娟等“三花一娟”名伶的脱颖而出之时,当1938年秋,用“越剧”名称替代“女子文戏”中心之时,越剧便涂写着其将要喷薄欲出的精彩华章。想一想吧,在那样一个时代,传统的中国戏曲要演“时装戏”,无疑是一种“时尚”的举动。

谁也没有想到,当我们的祖辈在剡越大地上收集采撷一个个音符,用竹笛、洞箫、琵琶、扬琴、越胡以及那清脆的“的笃板”演奏出来的时候,那清悠婉转的“尺调”、“四工调”、“弦下调”竟成了对乡村精神民俗文化最经典的歌颂。越剧的出身虽平俗,却并不影响其在城市另一“T型舞台”上的走红。那车水马龙的人流,那高耸入云的大厦,那在城市一隅发生的种种浪漫连着灯红酒绿,都袅袅婷婷地从音符里流泻出来,只是越剧还保持着自己的本色,时而翩若惊鸿,时而矫若游龙,时而如彩蝶纷飞,时而如霓裳起舞,时而哀怨缠绵,时而慷慨激昂,似乎蕴藏着永远读不完的人生语言,包涵着永远品味不尽的关于情爱和人生的真谛。

曲调依旧,板胡依旧,除却了或多或少的土味儿,从此,越剧便有了她新的生命与魅力。而由袁雪芬、尹桂芳、范瑞娟、徐玉兰、傅全香、竺水招、筱丹桂、张桂凤、吴小楼、徐天红等“越剧十姐妹”联合义演越剧《山河恋》,似乎为越剧艺术底色涂抹了艳红不灭的光泽。而由袁雪芬领衔主演的《祥林嫂》,则似乎是解开了魅力越剧一个蕴藏多年的“梦”:越剧,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汲取姐妹艺术营养、不断吐故纳新的过程。不是吗?同样诞生于江南的戏剧,总以为昆曲的尊贵太精致而典雅,绍剧的阳刚又太浓烈而铺张,而滩簧的率性更粗鄙和媚俗,唯有越剧才如吸纳山川、河流的大海,融昆曲、绍剧、滩簧、京剧以至话剧、舞蹈等诸多艺术精华于一炉,构筑了一座美妙的岛屿,让所有热爱江南越剧的芸芸众生,无不以登临观览为乐。

越剧的传承与播撒

越剧,无疑是一种文化基因,她的传承与播撒,造就的便是一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好年景。是的,如果说京剧高雅如贵妇,那么越剧便是江南的小家碧玉。约是刚柔相济的缘故,豪爽的北方人对于婉转的越剧也开始愈来愈迷恋,那确是一种不同于京剧的优柔韵调。新中国成立以后,其触角由浙江、上海不断伸向全国,各省越剧专业艺术院团最多时有280余个,越剧亦因此被称为继京剧以后的第二个大剧种,可谓名副其实、当仁不让。

百年经典,一脉风流。越剧特别值得重视的、原创剧目的美学品格,总是让人啧啧称道,叹为观止。如果说,《祥林嫂》作为“新越剧”的第一面旗帜,其“反映民间的东西”的做法,正是“小歌班”传统的发扬光大的话,那么越剧《红楼梦》的改编,尤是通过徐玉兰和王文娟的精湛演绎,使古典文学名著做到了雅俗共赏,从而使越剧在观众的赏心悦目中得到了普及。《五女拜寿》更是创了越剧的又一新高。由此,不禁让人联想到上个世纪80年代,浙江一位叫顾锡东的老编剧,是他让一代“小百花”初展新越剧艺术的容颜。有人说:正是《五女拜寿》的问世,完成了茅威涛等“小百花”对袁雪芬等“十姐妹”的艺术“接力”,信然!

一个剧种的生命延续兴旺,靠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西厢记》又因了浙江一位叫杨小青的女导演,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舞台上,将古典名著理化的大胆改革,体现出越剧艺术内蕴的求新动力和创新能力。对于越剧,杨小青导演功不可没。20多年来,她执导了40多部戏,其中越剧就有近40部。在艺术上,杨小青强调对戏曲诗性的挖掘。在其较早的作品《陆游与唐琬》中就能看到这种追求:以“梅花”为象征物,借“钗头凤”、“咏梅”等4支词曲画外唱的形式,形成了独特的舞台节奏和意境。在以后的越剧戏导演中,“诗化”逐渐成为了一种舞台风格。因了工作关系,我与杨小青导演有过几次接触,尤其在排练现场,看到她台上忙碌的背影,看到她向演员说戏时的循循善诱……我忽然想到,作为幕后英雄的杨小青,固然鲜为人知,然而,浙江诸多“小百花”的兴起,以至成为全国瞩目的“小百花现象”,怎离得开杨小青导演的直接参与呢?四获文华导演奖和中国戏剧节优秀导演奖,对于杨小青又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说越剧是一盏后花园的灯,是以演绎男女情感见长的话,如果说越剧是体现女性至阴至美的一种曲调的话,那么越剧是把女性传统古典的柔媚和现代女性知性的柔韧之美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在“中国英台之乡”浙江上虞,当地一家小百花越剧团演出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自将祝英台的奔放勇敢表现得美轮美奂——看似柔婉的背后,却充满着对一种独立自由的精神人格的追求,一种对人生对社会的纯粹东方色彩的思辨。

“梁祝”,被周恩来称为“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作为爱情主题,这是一个超越时空的话题。1998年5月,当上虞市小百花越剧团受国家文化部委派,携《梁祝》飞往芬兰参加第二届赫尔辛基亚洲艺术节,其演出受到包括芬兰总统夫人在内的广大观众的欢迎时,那么越剧还只是越剧、“梁祝”还只是“梁祝”吗?

越剧的未来需要创新

百年越剧,有的是经典之作。有的剧目本身就是经典,如《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西厢记》《五女拜寿》《祥林嫂》等,它们恰似中国女性情感的演示台、命运的演示台、人生的演示台,其内涵和形态是何等的缤纷和华美;有的唱段是经典的,要知道再脍炙人口的唱段也超不过《哭灵》与《十八相送》;有的流派便是经典,从纯朴委婉、情真意切的“袁派”,跳跃跌宕的“傅派”,到流畅深沉、潇洒儒雅的“尹派”,质朴醇厚的“范派”,以至到华丽奔放的“徐派”……不管妙手偶成还是苦修所得,它达到了那个水平,后人就承认它,想起它,提起它,让人掂量经典的厚重。

从六朝金粉的秦淮到晓风残月的西湖,从烟花三月的扬州到枫桥夜泊的姑苏,再没有哪种戏剧比越剧更令人缱绻悱恻、至性至情了。甚至从沃野万里的中原到千里冰封的北域,从朔风黄土的西部到荔红桂馨的南国,没有哪种曲调比越剧的音符更令人柔肠百回了。“笃鼓声声百年风雨,越音袅袅梨园璀璨。”百年来,越剧走过了曾经的辉煌绚丽。抚今追昔,越剧这门传统的剧种,给世人留下了无数美丽的回忆。但辉煌的历史终究难掩现代文明冲击下的落寞与无奈。与其他任何剧种一样,越剧的发展亦遭遇到种种瓶颈。是啊,在现代多元生活中,其“阴柔有余,阳刚不足,难以承载厚重的历史内容;它以女子演员为主,反串生行,无法直接演绎现代生活;它钟情才子佳人,极少触及社会深刻矛盾”;而“越剧与主流艺术之间的时代距离感,使得年轻人更愿意接受流行音乐而远离越剧”。可见,外来文化的进入和文艺多元化趋势的呈现,使得越剧自处于严峻的考验之中。

突然想到了余秋雨先生在一次演讲中说过的话:“中国戏剧史上哪个剧种评价最高?元杂剧。但是元杂剧在历史上只存在了75年。新陈代谢是艺术规律,剧种的消亡不是一件坏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一个旧剧种的消亡才能有另一个创新的出现。”但我总以为,越剧还年轻,因为它还拥有广大的观众,只是要实现辉煌的轮回,实现重新振兴的一天,越剧自不能孤芳自赏,理应与时俱进,在继承传统与发扬创新的互动中不断升华,不断超越自我;理应以“凤凰涅槃”的精神,在浴火中求得重生。

政府的扶持,社会的参与,自是其中必然的首要选项。除此以外,或许越剧应该将更多的视角由城市转向农村。尽管越剧诞生于农村,其时若没有上海这个大城市的大舞台,越剧难以走向全国。但时至今日,在草根文化和都市文化分流后,理应让它们重新加以融合,使互相促进,共同发展;或许越剧还需要拓宽题材领域,并将现代时尚的流行元素融合进舞美、服装、化妆,因为比那些大道理更值钱的是使越剧时尚化变得具体可行的形式,实实在在给予十字路口的越剧以贡献;或许我们的越剧普及化程度还不够,我们的越剧艺术还不太为年轻人所了解、所熟悉,所以培养年轻观众,让年轻观众走近越剧、喜欢越剧、消费越剧,我们还有许多对策需要探寻……或许,还有更多的或许,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取决于越剧同仁们的觉醒与决心,亦即如何在各种诱惑和困惑包围中进行艰苦卓绝的争斗和突围。一直坚守越剧理想的茅威涛,无疑让我们看到了越剧的新生希望,她曾说过:“我和我的同仁们在走这条路时,有我所扮演的‘范容’对我们身负的古老文明积淀超越理性算计的守望;有我扮演的‘孔乙己’对自己的文化身份寓含精神文脉不肯轻易放弃的痴迷;更有像我扮演的‘荆柯’那种是在做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抉择。我如这些戏里的主人公那样对待越剧,我们需要拓宽越剧在今天和明天的道路,为越剧今天的生存与明天的发展寻找新的更多的可能性。”是啊,越剧并没有衰老,她还年轻,理应年轻,只要我们拥有像茅威涛这样一大批越剧艺人,那么,“让年轻的越剧继续年轻,创造一种更开放的越剧,让越剧向未来尽可能地充分展开”,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

每每听越剧,总觉声音如水,心情会慢慢被浸润,歌声不空旷悠远,但听后,却是淡淡的空灵。如是听那才子佳人、青梅竹马之曲,细腻而深情的吟唱,仿佛是在对沧桑作独特的诠释,仿佛忧伤,又如领略过的欢快,柔婉的声音是支忧郁的箭,在寂寞夜里,射中每一颗为情或伤或喜的心……以魏晋风骨,唐宋遗韵,明清传奇做底蕴,以名章典故为作料,以世情百态、江南风韵做酵母,越剧经千年文化积淀,百年的血酿成的这坛醇厚绵长的女儿红,在矢志坚守者的精心调制里,定然会散发出新的芬芳馥郁,迷醉一代又一代。(赵畅 《海上文坛》2006年第12期(总第17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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