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再造反对派”——侯瀚如访谈

文/付晓东
付晓东(以下简称"付"):第二届广州三年展的主标题“别样”,是你对城市化进程的一个态度吗?

侯瀚如(以下简称"侯"):不仅是对城市化,这是我的一个政治态度。我特别不能接受把自己定义为属于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民族。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自由生存的人,你可以选择你要干什么。在任何一个社会生活,你都要承受一个统治者、一个社会制度给你的限定。这个限定往往通过把你的身份固定在某一定义里,通过确立一个真实的概念来完成,一系列的概念就是“历史”。每一个国家都有一个官方的历史,但是这种历史跟现实是往往对不。“别样”的潜台词就是“野史”,制造一个当代的“野史”。艺术是一种生活、政治的需要,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通过创造性的行动提出一个他对世界的方案,不需要服从官方规定的方案。政治上从来没有完全的自由。

付:上海双年展的副标题是“一个特殊的现代性”,广东三年展的副标题是“一个特殊的现代化实验空间”,这个“现代性”和“现代化”如何解释?

侯:全世界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避免现代化的过程,包括原始森林都在被现代化,变成一种被保护的东西,被保护就是现代化过程必要的一个环节。保护环境是因为我们破坏环境,才想到保护。在过去的观念里,现代化一个样,现代性的定义也只有一个官方版本。后殖民主义理论以后,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一种现代化的方式?有没有各种各样的现代性?是不是只有一种方式的进步?现代化变成官方哲学了,找不出特殊的例子。“现代性”比较固定定义,“现代化”是一个过程。上海是比较固定的形像,讨论现代性是合适的;珠三角比较有动力,讲究时间空间变化的,更多的是关于过程。

付:你每一个展览都是展览实验的原则,除了这个工作室计划之外,在展览模式上还有什么其他的创新?

侯:此次三年展本身已经不是一个展览的概念,只是借用了一个展览现成的名字。不只是展览,而是一个文化计划。可以说是制造一个临时的艺术机构,它不断的运做下去,运做的内容包括我们开会、讨论、交流、传播各种信息,也是一个工厂,一个制作的过程。我们请艺术家、建筑师,不是很简单的展出,一个现成的艺术品在那儿,而是整个构思、制作过程都是在这个范围里发生的。包括比较大型库哈斯生产现实的计划,没有任何展览的结果是盖出一个房子,是真正的功能性的房子,借展览的理由来做的。我做策划不是一个展示方式的问题,而是从根本上提出一些问题,艺术创作的性质问题,到底什么是一件艺术品?怎么打开艺术的相对的稳定性?展览在艺术过程里是非常次要的事情。

付:此次三年展的主题,跟你以前做的展览又有那些延续性和联系性呢?

侯:是我自己对文化问题考虑的起点。我最早在北京参与现代艺术大展,做的展览是软雕塑展,是最早在北京出现的装置性的展览之一。从那个时候起,艺术和环境关系对我已经是个中心问题。我读研究生学的是中世纪艺术,教堂、建筑和艺术的关系,很自然过来。我到了法国以后,慢慢开始做一些活动,都是在一些非正常的空间,包括我家的过道。正好汉斯也那么逗,在他家厨房里做展览。我们都是直接在生活里碰撞出来的,也在巴黎的一些公共的房子和商店借一些地方。

接下来很重要的一点,是移民问题。我对非西方移民在西方大城市里的作用非常感兴趣,包括他的生存状态、政治上的问题,直接跟城市的变化有关。比如中国城,阿拉伯的区等等,造成这个城市非常丰富。艺术上有没有可能介入这个领域?我做了几个移民问题的研究和展览,也直接跟城市联系起来。你作为一个外国人不得不考虑文化身份,像我还要介绍中国艺术,我最反感就是介绍中国艺术。我觉得艺术用国家来区分是很恐怖的事情,接受国家这个权利就是非常无奈。国家政权用传统的民族概念来定义每一个人的生存,这是很悲剧的事情,所以我从来不谈什么民族性。但每个人又不可能离开文化背景,每一次变化都是跟这个文化背景的接触产生的。如果艺术只是做了一些装饰性的东西,就会非常无聊,浪费生命。如果艺术跟生存状态有关,就有必要性。尽量把计划针对某一个地点来做,在地性。今天又没有一个地方不跟国际联系。这是纠缠不清的一个问题,成了你去思想的动力。

97年我做了约翰内斯堡双年展其中的一个项目,叫《香港……》。香港是历史上很大的奇迹,它是完全创造了自己文化身份的一个殖民地,是一个混血的文化。这造成了香港城市的丰富性和生命力,又反过来影响了中国近二十年来现代化的进程。一系列的价值观念、语言、经济制度的转变,基本上都受香港的影响。香港回归给我们很大的挑战,到底香港是不是回归?从文化上、历史上、社会上、是不是要回归?它是一种历史的机会,给我们进一步发明一个更有创造性的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又反过来影响周边的各地的发展。

我当时想做从英国内部的殖民地北爱尔兰做,到加拿大,到纽约,在到奥地利,南非,澳大利亚,再回到香港。最后唯一接受我的提案是南非双年展,奥普瑞看到这个计划非常兴奋,他说,“我只有8万美元,你到底做不做?”虽然钱很少,那也只有做吧。这个展览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我选的艺术家都是带有移民和殖民地背景的。第二部分是周边计划,我请一些艺术家给我录像,在最穷的黑人小镇,一个个找咖啡和酒吧的老板去放。第三部分是网上计划,关于香港问题的一些讨论,以及引发出的后殖民理论的讨论,也包括建筑问题。一是香港和类似的城市可以联系起来的现实;二是理论家讨论理论和历史的问题;三是关于未来的构想,新的乌托邦的计划。

付:那么你曾经策划过的深圳的“第五系统”和光州三年展,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侯:那个展览我一年多以前跟皮力做的,就是想在私人发展的小镇里面再加进一些公共场所。是在讨论公共空间的问题。光州三年展就涉及到自我组织的话题,让他们自己决定干什么,我们请了20个组织去,策略就是按他们原来房子的样子重新布置,然后把空间给他们。就好像你走在一个城市里面,敲敲门,进去,他们在里面做自己要做的事情。这一点针对的是在亚洲发生的重要的变化,亚洲开始有钱,要搞文化设施,开始盖房子。很多不知道自己在盖什么,唯一学到的模式是照搬欧洲的博物馆,复制一个,就完了。我觉得这浪费了一个发明创造的机会,用这样的人力物力要做得聪明一点。亚洲的当代艺术都是在没有市场和官方支持下,在街头,或者地下长出来的。它有活力和特殊的面貌,需要发明一些新的空间来鼓励他。投资很大盖博物馆,重复一样的事情,我觉得没有太大意义。把这些资源用在鼓励这些独立的组织,让他们去发展要做的事情,我觉得比盖卢佛宫要重要得多。

下一步要涉及的就是亚洲地区在全球化中的位置是什么。在全球格局的位置,珠三角是全球现像中很重要的机遇,绝对应该是国际性的地方。特殊的文化条件,让全世界来的人可以发现一些工作方式和新的灵感。通过在那儿制作的东西,把当地的文化格局建立起来,在亚泰地区出现新的全球性的文化中心。不是学会像巴黎就重要了,他应该有自己的一套可能性。通过这样的一些活动,慢慢动员当地的力量,让他们自己去建立一种新的文化理想,文化憧憬,影响一些文化政策的变化。我要做的事情是这个。做一个展览,成为一个明星,一点意思也没有。

付:如果说2000年上海双年展历史性的使中国当代艺术合法化,那么此次广州三年展会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呢?

侯:我回来做亚洲的计划,每一次都有很明确的目的。比如上海双年展,非常明确,就是试图在他们没搞清楚的情况下,让他们吃了一只死猫子,然后接着吃下去,让当代艺术合法化。我做的每一个展览都是跟当地文化尽量发生关系。让当代艺术的合法化,不是说我们希望有一个好政府,而是看到当代艺术家全部都只能够靠外国的市场操纵来生存。在这种情况下,你有没有可能形成一个比较正常的当代艺术机制,让这些艺术家能够不那么功利主义的为市场去做事情。让他们合法化之后,有一个正常生存的环境。下一个是怎么去制造区别,怎么“别样”,怎么再制造反对派。这对我来说,就是为什么三年展要用这个题目。这些计划都是有关联的。

付:在你的概念里,什么是一个好的双年展?

侯:评价一个展览好不好,需要历史和时间。我们努力通过那么多计划,是想做一个好的双年展,不只是好的艺术作品的展示,还是好的艺术作品跟当地发生一种真正的对话。这种对话的方式在有必要性的情况下,应该是创新的。

付:这次展览的重点是对珠江三角洲的城市化和文化现状的解读,这是不是受到库哈斯的启发,他在1997年对珠江三角洲的城市化就有过论述。或者这与你的童年经验有关系吗?

侯:像库哈斯的提法,给我们了一个很重要的方法,对我的影响也很大。他关心的起点跟我不一样,他关心的是一种建筑上的类型学,一种城市的类型学,包括市场机制。对我可能是从生活、政治的角度来关心。经过那么多年,我拒绝被人贴一个标签代表中国艺术,但又不得不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怎么让别人理解中国不是一个概念的东西很重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共同体,他必须是有多样性的,不能只有一本历史,这个有一点我童年的经验。

付:最后能否谈一下你和你所邀请的艺术家之间的关系?

侯:艺术是艺术家的作品,不是你的作品,我们做策划一定要非常小心翼翼的不能跨过去,绝不可能代替艺术家。你的作用是从整体上给艺术家提供一个思考的起点,作品准确不准确是艺术家的责任。有一个很普遍的话题,艺术家和策划之间的对立,好像艺术家是被摆布的,这实际上是个假问题。艺术不只是完全个人的表达,还是一个交流的过程。我只能说我想做什么,不可能说这一个真理,就是你跟艺术家合作、讨论形成的一套工作的方案。展览的目的是给公众看到的东西,这意味着你必须受到外来因素的影响,当然有妥协。我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原则,从职业道德来说,艺术家永远是对的。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前提,我当然承认艺术家是作品的拥有者,我们争论,艺术家如果坚持的话,他的意见总是对的。接下来的问题是有没有钱,有没有能力来实现他的想法。如果你请了一个艺术家他做作品让你很失望,你也不能把他从展览上拿走,这是绝对不行的,你只能接受这样现实,每个人做事情都不可能是完美。

做展览是一个谋生手段,我最想做的是通过自己和别人的一种合作、交流,引发出一些关于文化和社会问题的讨论和提案,也可以通过艺术和别的方面来表达。为什么重视建筑和城市问题?是试图把艺术重新放回到现实里,把它的界限和日常生活、其他领域的活动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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